一直以为,通晓诗文书画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风雅,他们是戏曲中的小生,是小说中的才子,是文学史上流芳的诗人,从宽袍大袖中挥洒出翰墨书香。这个时代,他们已离我们远去,竞争、高效、数字化的现代社会人们不得不打叠起全副精神为物质条件而奔波劳碌,审美追求也变得急功近利,哪里还能找到一方乐土,去细细修养那悠长的诗情画韵?结识苏位乐先生,源于他是著名编剧、戏剧评论家,直到捧读他的文集《闲情稿存》,才知道他竟然就生活在这样一方乐土上,如此多姿多彩,如此富有诗意闲情。
我更愿意说,苏老是一位诗人,不仅是因为他的诗作,也不仅是因为他有诗人的气质、诗人的情怀,更因为他的剧、文、书、画无不贯穿着诗情、诗韵、诗意、诗思。
苏老的诗信手拈来,流宕、自然。象一位亲善的老者,教你如何品味生活、品味人生。如《小纪即景》其二:“竹制凉席就地摊,香橼树下数香橼。直待明月别枝去,蛙声未歇人未眠。”作者就地取材,以田家语写田家景,不牵强、不造作,令读者如置身于宁静的在座,沉醉在蛙声草香之中,意境闲适、淡远,颇有王孟田园诗的意味。苏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诗意,裁剪入诗,极富情趣。如《题丝瓜图》:“亦城亦乡一小楼,芸室窗外绿意稠。才叹草盛豆苗少,未知丝瓜已碰头。”丝瓜碰头,事出偶然,却无意间否定了草盛苗稀的判断,宾主爽朗的笑声如传耳鼓。诗人敏锐地抓住这一极富诗意的瞬间,似一幅写意画,寥寥几笔便使生活情趣跃然纸上。苏老注意炼字炼旬,却又浑然天成、不着痕迹。如《游栖霞古寺》之“挽住彩云铺幽径,拾得红叶好赋诗”,《小纪即景》之“时断时续知了语,忽浓忽淡稻花香”,均颇具匠心,景中见情,清丽天然。诗作中有苏老对社稷民生的关心,也有对生活哲理的思考,如《题鼠总图》、《题扁豆图》。而在诗歌中注入戏剧因子,表现生活中富有戏剧性的场面,苏老更是手到擒来,妙趣横生。如叙事诗《小会计和老“监察”》,当父亲得知自己误会儿子以后的表现就很有戏剧性:“老监察,听得眼眶直发辣,两只手,捏碎了两块土坷垃,过了大半天,儿子开口说了话:‘娘,我饿了。’老头‘蹭’地站起来:‘娃,快回家,这顿饭,爹包了!’老婆子问:‘做啥?’老头笑了笑:‘没好的,糯米荤油煎糍粑!”自尊的父亲选择用做饭表达对儿子的歉意,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好像一出喜剧小品,短小精悍,幽默风趣,意味无穷。 苏老不但是诗中有剧,而且剧中有诗,他用诗人的眼光观世界,[来自www.lw5U.com]用写诗的笔法写唱词,从而使他的戏剧作品充溢着诗情,真正称得上是“剧诗”。如《新婚礼葬》开始:“大雪纷飞……望群山,素裹银辉。一片片雪花儿枝条上缀,转瞬间绽开千树梅。”优美的词句,将读者引入诗意的境界,似乎秀色可餐、梅香可闻。严沧浪说:“禅道存妙悟,诗道亦然。”而剧戏之道,则在本色、当行。本色不是语言平庸粗俗,而是在雅俗浅深之间,词采与内容相适应;当行也不仅仅是奏之场一、使人通晓,还要能置于案头、耐人评赏。苏老主张“让戏曲剧本回归文学殿堂”,讲究“字新甸鲜”、“炼字炼意”,努力做到“平字见奇,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这是苏老的追求,也是苏老身体力行的结果。他的剧作中不但吸纳唐诗、宋词的佳韵,也吸收散曲、民歌的精华,他不仅用诗笔写景色,而且用诗笔写性格,真正做到为剧中人立心、立言。如讽喻喜剧《鸳鸯会》中,同是表达对沈素娟的爱慕之情,蒋慕白与马世富口吻截然不同。蒋慕白是少年才子,语言谦恭、含蓄,情意绵长:“她那里好似有月宫嫦娥女,小弟我甘愿伐桂做吴刚。恨只恨月有阴晴与圆缺,盼只盼花好月圆人成[来自Www.Lw5u.com]双。这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愿和她同心永对号情意长。”马世富是富商公子,语言粗俗、直白,带有骄横之气:“你是土地我是草,你是甘露我是苗。你是红花我是叶,你是馒头我是糕。我与姨妈已谈好,你我二人结鸾交。”言者心之声也,作者雅俗并用,一曲出而性格判然,元杂剧的遗响于此可见。在许多文章中,苏老也一直呼吁戏曲向文学的回归,强调戏剧创作中的诗意。他提倡“以诗人之笔写作现代戏”;主张“剧作家应该是诗人”;他把戏剧小品称作“生活的短诗”;他认为戏曲语言应该“化俗为雅”,富于文学性。因为“诗在一切艺术中都流注着”(黑格尔语),只有在戏剧中注入诗,才能提高戏剧的文学价值;也只有以诗笔写出的戏剧,才可成为真正的“剧诗”。
“诗是无形画,画为无语诗。”留连于丹青翰墨间的苏老亦然贯注着这份诗情。纵观苏老的画作,应属于典型的文人画,但看不到类似徐渭的狂傲、朱耷的愤世,也不多见清高的松、竹、梅、荷,倒是那无语的牵牛、碧绿的丝瓜、金黄的葫芦、累累的扁豆、不知名的小鸟、憨态可掬的小鱼……在浓淡浅深之间晕染出田园生活的宁静与安详,情趣盎然。浑然一体的题画诗则记录下苏老迁想妙得的感悟与收获,如《题扁豆图》的“虽说种豆可得豆,得豆未必种豆人”,《题菊蟹图》的“莫谓东篱性孤傲,不傲秋色傲寒霜”,俱是诗画一体,相得益彰。诗、书、画都以臻禅境为佳,它们三位一体,彼此相通。正如《随园诗话》云:“画家有读画之说,余谓画无可读也,读其诗也。”苏老的书法首先是好看,清新隽永、飘逸潇洒。有人评苏老行书云“心头画幅笔头诗”,其实苏老的各体书法都洋溢着亦诗亦画的情韵。如行书“豁达”,隶书“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体在篆隶之间的“天缘”,行书“书声琴韵,竹雨松风”……笔法或萧散简远,或酣畅放达,无不传达着苏老悠闲的情趣、淡泊的情怀。文人书画讲究气韵,苏轼说“取其意气所到”,刘熙载说“凡论书艺,以士气为上”(《艺概·书概》),而这气韵又来自“读书万卷始通神”的学养。苏老以学者而为诗人,又以诗人而为书画,书外的功夫使生动的气韵、常有的讲情在苏老的书画中一以贯之,苏老被称为“剧坛名家,书苑妙手”、“学者型的书法家”、宜哉。
《闲情稿存》共六册,很厚,也很重。我忽然感到这“闲情”的分量:绝不是茶余饭后的随意消遣,而是潜心创作的乐在其中,是达到纯熟境界后的信步闲庭、举重若轻。我想,治学的最高境界也应该是这样吧。梁实秋曾说,画的最高境界不是可以读得懂的。我的解读当然也只是浮光掠影。曾经见过一副对联,道: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让我们在喧嚣的尘世中沉静下来去追寻这诗意的“闲情”吧。